对于鸡蛋,我有一种莫名的复杂感情。想念它、爱护它、享受它,却在成年的今天很难悦纳它。单位食堂里的早餐,或者周末自家的餐桌,尽管比较简单,但好坏总能提供个鸡蛋。我一般是熟视无睹,顶多选一个有滋味的茶蛋,或者是加工稍为复杂的煎蛋,对于其貌不扬而自身味道寡淡的水煮蛋,向来是敬而远之。
其实,幼年时我对鸡蛋并不讨厌,早年在老家生活的时候甚至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老话说得好,“鸡屁股就是农民的银行”,为了积攒点置办柴米油盐的零用钱,母亲喜欢在家里的庭院中养鸡。先是从在乡间叫卖的鸡贩子那里买来小鸡崽,把一大团毛茸茸的小可爱撒到院里,它们就会自由散漫地生长。每天成群结队地在草丛里捉食些小虫,或者用红色的喙在母亲准备的饭盆里,一下一下地吞吃小米。眼见的小鸡就长成了大鸡,很快地就能下蛋。母鸡们对生产的场所不太在意,墙角下,院子中央,草垛后面,不经意间就会有鸡蛋问世。母亲象收稻穗一样,小心地把它们捡拾起来,攒到一定数量就到集市上去卖。我上学用的书包和铅笔,姐姐身上漂亮的花衣裳,都得益于这些鸡蛋的恩赐。
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我更关心鸡蛋的味道。偶尔吃顿面条,如果再加上一个荷包蛋,那真是人间至味,其清香的感觉会在味蕾上盘旋好几天,齿间生津、荡气回肠。不过,一年里也就在几个重要的节日,全家改善生活的时候才能品尝得到。
当然,也有例外。有时候感冒了,扁桃体发炎,嗓子肿得说不出话,母亲会油煎一个鸡蛋来安慰我。她把花生油倒进舀稀饭用的小勺,放到点燃的小麦秸秆上加热,油开后就把鸡蛋小心地打进去,蛋油结合的一刹那,会发出咝啦一声爆响,浓郁的蛋香瞬间溢满四壁。我在早晨的睡梦中醒来,在这美味的清香中细心地吃完勺中的泛着油花、红*相间的蛋羹,顿感身心清爽、嗓子一亮,不出几天就可以淡笑自如、恢复如初。鸡蛋胃到病除,其效果是屡试不爽,让我叹服这独到的良方。
当然这样的机会毕竟不多,因此心底的印象就格外深刻。参加工作后出差在外,所住酒店的早餐一般都能够提供油煎鸡蛋,加以生抽佐味,有时候也能品到记忆里的味道,但其捕获肠胃和舌尖的力度,与母亲灶间小勺的吸引力就相去甚远了。物以稀为贵,平常吃不到才会有味道,而轻易享受的美食连舌尖都打不起足够的精神。
能够理直气壮地吃鸡蛋,那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而这种梦想,只有在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才可以实现。母亲会把攒了一春的鸡蛋,放在锅里用开水煮熟,随着清明节的早饭端上饭桌。父母和哥哥姐姐们一人一个,我是老幺可以吃两个。在哥哥、姐姐满是嫉妒的目光中,我洋洋自得地把两个温热的红皮鸡蛋收入口袋,对他们的小肚鸡肠十分不屑,孔融都能让梨,他们几个大孩还与我这小孩子争,未免吃相有些太难看。
这两个鸡蛋我是不会马上解决的,尽管肚子里的馋虫早已蠢蠢欲动,但我依然相当有耐心的把享受的美好时刻再往后推迟一些。我会用自己的彩笔在鸡蛋上精心做画,画上手持偃月刀的关云长,或者是身披铠甲的赵子龙,鸡蛋的香气在鼻间萦绕,我有些涎水泉涌但仍然坚持如故,为是的一场即将开幕的比赛。
一身武装的彩蛋,会神奇活现地被我带到学校摆上课桌,同学们也会相互亮出各自拿手的彩蛋,大家显摆自家鸡蛋的造型、个头、外在纹饰的出类拔萃,最后选出公认的头魁定为“文状元”,这个过程是“文斗”。
接下来,便是考验“关公”、“赵云”战斗力的时刻,比赛进入了“武斗”阶段。我们用鸡蛋的坚硬部分相互对撞,谁的鸡蛋能够坚持到最后而毫毛无损,谁就是“武状元”,可以傲视那些早就粉身碎骨的软蛋。有一年我曾经连获文、武双状元,因为我的蛋是大伯送我的鹅蛋,个头硕大,外壳坚硬,晶莹如玉,加上我的彩绘惟妙惟肖,毫无争议地力压群蛋。我宝贝似的把这只蛋放在书包里,直到被文具和书本揉搓得遍体鳞伤,才小心翼翼地剥去外壳认真享用。这是一年中难得的美好时刻,我宁愿把它放大的更长久、更深刻。我的一些同学就对此麻木不仁,他们吃得浮皮潦草,心不在焉。我看得有些心疼,这些鸡蛋真是生不逢时,居然没落入一个象我这样怜香惜玉的主人的肠胃里。我说这样吃,能品出鸡蛋的味道来吗?一个同学甭不在乎地说,这两天鸡蛋吃得多,一咂巴嘴,竟然是鸡屁股的味道。这番奇谈怪论,让我如听天方夜谭。
鸡蛋带来的荣誉,只是哄哄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在精神方面的满足远不如舌尖和肠胃的享受来得扎实而有力量。清明过后,吃鸡蛋依然是梦寐以求的奢望。母亲除了照旧把鸡蛋积攒起来到集市上买卖之外,会零碎八五地把它们腌到大瓷坛子里,到了麦收时节我们就可以在劳作的田间地头,享受咸鸡蛋的美味了。
农家人的麦收,如同打仗一样争分夺秒,时间往往决定着收成的多寡。想想也是,进入六月天,太阳一天热似一天,光线象麦芒一样尖锐刻薄,小麦在蒸茏一样的大地的烘烤下迅速成熟,麦穗低头弯腰,在热浪中随风摇摆,象垂暮的老人一样等待着镰刀的收割。这时节,如果不及时挥镰,麦穗就容易脱落到地里难以收获。再说,“六月天,孩儿脸”,阴雨天一来,小麦倒伏,麦穗发芽,那辛苦半年的收成就会大打折扣。为了做到颗粒归仓,收成时节的人们铆足劲儿,没日没夜地战斗在田间,难得喘口气好好吃顿饭。
我家麦收的传统是,全家齐上阵,人不分老幼、时不分早晚,一鼓作气、速战速决,集中战斗个七天八天,直到小麦晾晒入仓。期间,全家人会在凌晨四五点起床,趁着太阳的热劲没上来,早早地到田间收割。简单在地头吃过早饭后,马不停蹄地继续干到烈日当空时份。到了晌午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人困马乏、饥肠难耐。这时候,犒劳三*的时刻才粉墨登场,母亲拿出在几天前就煮好的咸鸡蛋,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一两斤油条,在一地金*的麦田里闪着澄*酥软的曼妙身段,大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一家人聚拢在一起,而我早已迫不急待地剥开了咸鸡蛋,轻咬几口濡软爽滑的蛋白,蛋*就冒着香油呈现在眼前,用它来佐饭真是胃口大开,一上午的疲倦就在就在口舌的交错中烟销云散。
咸鸡蛋的好口味,应该是与辛勤的劳作相伴相生,这是我打小就有的固有印象。不劳而获其味,那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后来我上学到了初中,离家远就从家里捎带午饭,馒头加萝卜咸菜是多数时间的标配。我的一个同学显得鹤立鸡群,他从家里带的是咸鸡蛋。每次看他吃得嘴上冒油,我都替那些咸鸡蛋感到惋惜,这么丰富的营养怎么就没法充实那颗鲁钝的大脑,以至于这位同学经常挂科,上课就嘴上流着涎水大睡,可能是鸡蛋吃得过多的后遗症。
有营养的除了咸鸡蛋,还有一种松花蛋,而对于后者,我却无法认同。过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在闯荡东北多年的远房叔叔回家探亲,给我们送来十几个裹着一层泥巴的鸡蛋,说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叫松花蛋,很有营养而且口味不错。父母如获至宝,除了拿出几个第二天带着走亲戚外,剩下的就小心地放到一个竹篮里,用细绳吊到厢房的梁柱上。
我对这种装束怪异的鸡蛋感到很好奇,这层泥巴难道是因为东北的天气冷而用来保温的吗?其好营养、好口味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些问题我想了一夜,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趁着父母外出走亲戚,我毫不费力地就把竹篮从梁上摘下来,从一堆松花蛋中挑了个头较小的一个,象小马过河那样准备亲口尝尝它的味道。把外壳的泥巴在墙上撞碎,也没见鸡蛋冻得缩成一团,可能它已适应了家乡的温度。又轻轻地敲碎白色的蛋皮,豁然露出的蛋清居然是酱油的颜色,这大大超出我的生活经验,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鸡蛋可能放坏了。我有些狐疑地小心咬了一小口,浓烈的氨水味直窜我的鼻翼,看来真的是变味了。怎么会坏到这种程度,难道是我的味蕾出了错?我不甘心地又咬了一口,一股更浓的酸涩味道冲得眼泪都出来了。坏得还不轻,我释然了,无趣地把这半枚松花蛋扔给了我的小狗。
父母从亲戚家回来,兴味盎然地说松花蛋味道确实不错,让我确信他们吃得是没变味的,而我吃得确实是一枚坏蛋。没过几天,奶奶老家当村支书的侄子来拜年,中午留在我家吃饭。对这样的贵客当然要招待最好的酒食,父母热情地张罗了一桌好饭,松花蛋是作为押轴菜上来的。我的这位当支书的伯伯果然是见过世面,他一见松花蛋就笑逐颜开,说家里还有这么稀罕的好东西。父亲也很自得,说这东西是从东北来的,咱家乡确实很少见。他们谦让着各自拿起一个,端详一番,依次敲掉泥巴和蛋壳。我在炕沿下仰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眼见两人手里的蛋青又是酱油色,居然也是坏的!我担心接下来有好戏看了,难不成他们也会象我一样,把坏了的松花蛋慰劳早就候门口、伸着舌头大口喘气的小狗?
情节好象很自然,他们斯文地轻咬了一口,大伯尤其夸张地赞叹,这味道好正,多少年没吃这么好的松花蛋了,随后三口两口就解决了那盈盈一握、小得可怜的鸡蛋,末了还说了一句,真是越吃越香。我在旁边看得提心吊胆,最后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大人就是喜欢这种氨水味的怪东西。
松花蛋给我的伤害,让我至今对它无法亲近。不过,一种更怪的鸡蛋,却在不经意间捕获了我的舌尖。参加工作后,我到东北山区的一处乡镇学校督导期中工作,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师傅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碎鸡蛋,间或能看到小鸡的细毛,或者鸡的幼爪和短喙。同桌的食客脸露欣喜,言谈间全是心领神会的赞赏,又能吃到你们这的特色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表达着谢意。我诧异于这盆中物的怪异,这吃法也忒粗放了些,怎么鸡毛也不洗净就这么本色出场了呢?
校长见我迟疑不敢动筷,就耐心地告诉我说,这是毛蛋,是鸡蛋孵化时未能顺产的残次品,这鸡毛也是即将成形的小鸡崽身上的,原汁原味的大补食品。一番话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暗叹这茹毛饮血的吃法实在是有些霸道。看人家吃得津津有味,我横下心来当一回原始人,夹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毛蛋,细致地去皮后,内核居然也是个即将成形的鸡崽,慌乱间收拾好它的细毛、软爪和小喙,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爽滑劲道,味道鲜美,一时间也就解除了心理不适,一顿饭下来也吃了好几个。
等到几年后,我在县城的*府招待所再次吃毛蛋的时候,它的形象就斯文多了。完整的红皮外壳上还贴着商标,一问才知道,这种毛蛋是把鸡蛋放到温床上批量生产的,控制好温度和时间,在小鸡即将孵化成形时拿下生产线,就是火候上佳的毛蛋。煮熟后剥开,里面不是蛋清和蛋*,而是类似乳鸡的肉身,免除了清理鸡毛的繁琐,吃起来自然就只剩下了美味,而自然地屏蔽了心理的不适。
这样的毛蛋,到了夏天,在老家的烧烤摊上比比皆是,好此一口的食客们对此百吃不厌。他们光着膀子,端着啤酒杯,腮帮子起伏不定,吃得是汗流浃背,豪情满怀。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怀疑自己对鸡蛋的追索是否还有现实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对鸡蛋无节制的索取和享用,实际是对鸡的一种严重的伤害。而象童年时代保持一种克制,反而让我们的心灵更加轻盈和自足。
人的心理就这么奇怪,用力过猛的喜好,反而难以持久的长留。这话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就得到了验证。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是一个村办小学,全校只有我一个科班出身的老师,离家远,早晚吃饭就得村里的学生家长轮流排饭。因为村庄有着广阔的土地,传统的粮食种植就在此地长盛不衰,过剩的粮食顺带着带动了饲料加工,紧接着养鸡在这一带也就蔚然成风。养鸡户一多,鸡蛋就变得过剩。于是,我的餐桌上,天天都有家长送来的鸡蛋。一旦鸡蛋成为日常,味蕾就变得无精打采,终于有一天我在打饱嗝的时候,嗅到了鸡屁股的味道。我心里悚然一惊,突然想到小学同学在清明节吃鸡蛋时的高论,细算算,竟然是在二十年后我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印证了他当年的感觉。
真是成也鸡蛋,败也鸡蛋,我的好胃口由是变得索然无味。撮一撮嘴巴,齿间又品咂出鸡蛋的味道,我苦笑了。从母亲的煎蛋开始,我一路趔趄地走来,不断地享受着水煮蛋、咸鸡蛋、松花蛋,甚至毛蛋的美味,鸡蛋就是我幼年时的梦想,它坚实地潜伏在我的心灵深处,激励我不断地走向更广阔的人生疆场。
如今,岁月于我更象是一枚鸡蛋,脆硬的外壳就是风干的青春与梦想,内核则是我五味杂陈的执着与念想。人到中年的我,真得不忍心再过多地去触碰这层层外壳,就象是肠胃对鸡蛋美味的麻木。保持对鸡蛋的疏远,实际是对年龄的惶恐,唯一的正面意义是,少吃几个鸡蛋,至少母鸡们是很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