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小岱
他的工具箱很脏,满满的油垢,常常被我妈批评,但他的课本却总是崭新的,还用旧挂历做了个书壳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他来应聘的那天,我正趴在我妈的办公桌上写作业。
那时的他也就二十出头,他说他叫王敢,果敢的敢。
当时我就被这个自我介绍吸引得竖起了耳朵,因为一般人会说“勇敢的敢”,他竟然说的是“果敢”。
他还说他只读到小学毕业,在老家常常被人嫌弃笨,干不好农活,技术活学起来也很慢,于是我妈问他:“那你还有什么比较出色的技能呢?”
他不安地搓着手,低着头:“我能吃苦。”
第二天,他就穿着西装来上班了。
往后的很多年,无论干活有多不方便,他都坚持穿西装。
他先是学的水电工程安装维修,带他的那个师傅据说被他气得一个上午就抽光了一包烟;后又学了拆洗油烟机,由于拆完洗干净就装不回去了,屡遭客户投诉,带他的师傅气得扁桃体发炎了;最后,他跟自己和解了,拎着桶和拖把,成为了我们公司开创以来的第一位男保洁员。
他从不挑订单,即使那一单来回要骑自行车骑个几十公里,再大的雨雪,也从来没有怨言,所以跟他一起工作的保洁阿姨们都很喜欢他,但在接线员姑娘们那儿,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那时还没有派单系统,只能靠人工派单,接线员打电话给工人,工人们要随时随地停下自行车或者摩托车,掏出一个小本子,用笔把客户的电话地址记下来,他总是记得很慢,又因为不认路,常在接线员说了半天后,还对着电话“喂喂喂,啊,什么,你再说一遍”。
每月他交上来的客户回执单,也总是遭到文员们的嘲笑,因为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很多字都像是第一次写。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常常在下班后,抱着一本字典看,有时还用笔写写画画,我妈觉得好奇,偷偷观察过几次,终于有天,我妈没忍住:“你下班后还在学习?”
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咦!路总,其实我小学都没读完!我怕你不要我,我才说我小学读完了!我每天都把白天不会写的字,晚上查个字典,再写几遍!我对自己,是有目标的!”
我妈说她当时心里有点五味杂陈,半晌才说一句:“那你下班后就在公司学习,随便你坐哪里看。”又转过头对那天值班的接线员小蕾说:“以后他有什么不会的,就问问你,你耐心点告诉他。”
他很感激地看着我妈:“路总,谢谢你,我这大半年学会了不少字,比方说啊,客户家住在渊声巷,我不知道‘渊’怎么写,就画个圆圈代替,晚上查了字典,把这个字写几遍,再填单子上……”
那天以后,他真的把接线员小蕾当成了辅导老师,小蕾人挺好,就是年轻不耐烦,但好在她有个短板:馋。
为了讨好他的“辅导老师”,他常常在小蕾值晚班的时候,买上瓜子话梅,我至今都记得他一边递着话梅,一边满脸讨好:“小蕾老师,这个H,怎么读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没刚来时那么笨了,下水道疏通,修个灶具,这些活儿渐渐地都会干了,也不知道从哪里了解到的信息,等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读夜大了,每天干完活就急匆匆地往夜大授课点赶。
他的工具箱很脏,满满的油垢,常常被我妈批评,但他的课本却总是崭新的,还用旧挂历做了个书壳。
再后来,我读了中学,初中高中都住校,回来也在家里待着看电视玩电脑,加上青春期那么多的新鲜事儿等着我猎奇,我根本想不起这么一个人来,我妈也没再提起过这么一个人。
却不曾想,前些日子,我在公司看合同,忽然来了一个穿着全套西装的人说要找路总。
那个人文质彬彬,看着有些苍老,但是他的眼睛又大又深邃,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觉得有些熟悉,他看着我,好像也觉得有些熟悉,他愣了会儿:“群群?”
这下换我愣住了,我13岁以后认识的人,都叫我“小岱”,能叫出我乳名的人,必定是我很小就认识的人。
“都这么大了!还记得我不?我是王敢,果敢的敢。”
我给他倒了杯茶,问他现在在哪里工作,他告诉我他夜大学的是会计,后来本科参加了成人高考,学的也是会计,又考了个会计证,现在无锡一家公司做财务,收入并不高,他说还不如二十年前在我们公司当安装维修工赚得多。
我故意开他玩笑:“后悔了吧?”
他不再像从前那么羞涩内向,又咧开了他那两个深深的大酒窝:“咦!我好不容易变成了坐办公室的,后悔个啥!我满足得很!”
后来,我妈跟我说王敢当年在大专毕业后就辞职不干了,找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工作,还被皮包公司骗过钱,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还回公司向她借过五千块钱,但他对工作的硬性要求就是“坐办公室的”,“公司要在一个写字楼里”,“最好要求穿西装”,而他娶妻的要求也跟工作一样,必须是“坐办公室的”,他说这样从遗传学来说,他的孩子长大以后也是“坐办公室的”。
因为一直折腾自己学业与工作,王敢一直快四十岁了才结婚,这个年纪了,孩子才读小学,至今在老家一直都是个笑话,他在老家的绰号也从“王愣子”变为了“王办公室”。
我把这个很励志的故事告诉了我一个成天埋怨工作生活不如意的同学,希望她能珍惜现有的工作,谁知她咯咯咯地笑,说王敢这人也太逗太滑稽了。
我却不以为然,王敢的理想听上去不够伟大,但却是具体的,有执念的,并且他为了这一份执着的理想,奋斗了大半辈子,有付出,有割舍,虽然如今依然为生活所迫不停奔波,但他早已完成了自己人生的蜕变,他快乐且满足。
世界上从来没有一句格言或者谚语要求理想必须伟大,很多人为理想奋斗一生,依然只是个普通人,但这个普通人的内心,一定有万丈光芒。
本版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