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集益,年生,浙江金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写作。有中篇小说《城门洞开》、《人皮鼓》、《驯牛记》、《哭泣事件》等,见于《十月》、《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野猪场》、《吴村野人》、《制造好人》等。现居北京。
一
越来越臭了。也不知道臭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当臭味袭来的时候,你拼命扇动鼻翼,发出急促的咻咻声,像一匹公驴嗅到母驴的气味的表现。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坐哪儿都无声无息。现在有你在的地方,就能听到咻咻声。办公室里的人都希望你搬出去,希望领导单独给你一间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你能做的只能是拼命忍住,不发出声音。不管闻到多么臭的气味,不管这气味是从堆积如山的稿件里发出来的,还是从隐没于四周隔档里的同事身上发出来的,还是从墙缝、地板、破败的屋顶发出来的——它们直往你鼻孔里钻。
你多少有点厌恶现在的自己。你也说不清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闻不到香味的。而从前你对香味特别灵敏。在农村,谁家有好吃的,你隔着几条巷子都能闻到。你对香味的敏感比狗还灵。有些人家看你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饭桌前,就会给你一点好吃的;也有的人家讨厌你,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现在你的鼻子只能闻到臭味,却闻不到香味了,就像色盲的人只看到黑白两色。
“你要么得了鼻窦炎,要么是心理暗示。当然,也可能是雾霾加重的原因。”一个街边小诊所的医生,像老鼠一样瘦瘦小小的人,他给你开了一堆治鼻炎的药。往家里走的路上,你捏住鼻尖往鼻孔里滴药水,顺便去了八里桥菜市场。那真是一个气味恣意的海洋,尤其从活禽市场、海鲜市场、猪肉市场散发出来的刺鼻味,用汹涌澎湃来形容也不过分。你想去买一条鱼,巨大铁棚内到处是玻璃缸、制氧泵、死鱼、活鱼、鱼内脏、血淋淋的案台和穿着皮裤的杀鱼人,在污水横溢的过道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翻涌而来,你差一点就吐了。
你回到家,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顿晚饭。妻子嫌你做的菜越来越难吃了,儿子也跟着说难以下咽。你说你尽力了,你现在做菜只闻到油烟味,煤气味,焦糊味,腥味,冰箱异味,水槽怪味,垃圾恶臭,而其他的味难以闻到,你仅凭经验在做菜。妻子说闻不到香味啥的,并不影响咸淡呀,你的舌头又没有坏掉。你哑口无言,收拾碗筷时,你想鼻子出现了这点小小的纰漏,家里人就这么横鼻子竖眼,如果以后自己中了风,躺在床上还不得等死?这么想着,你早早睡了,做了一晚上凄凄凉凉的梦。
第二天早上,你头疼得厉害。刷牙时,你对着镜子留意了一下鼻子,发现上面长了好几颗粉色的疹子。一挤,就从毛囊里蹦出来一颗白色的颗粒。这会不会是药物过敏?还是得了玫瑰痤疮,俗称的酒糟鼻?想到酒糟鼻,你想到了那个窝窝囊囊、一脸丧气的编辑一室副主任雷德,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你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不仅仅身体出了问题,而是你可能会面临比丧失嗅闻香味的能力更可怕的事情。这么想的时候,你的妻子紫霞已经提着裤子坐在马桶上,催你快点叫孩子起床。你慌里慌张地洗完脸,去厨房给孩子煎鸡蛋、热牛奶。当你背起孩子的书包,顺便提着垃圾袋下楼时,时钟已经指向七点十五分。
你和孩子的时间都是被规定的,孩子上学必须七点四十五分到校,你上班必须九点到单位。你俩的脚步声从六楼咚咚地滚下来,当滚出单元门接近垃圾桶的时候,你却被一股熟悉却冷不防的臭味推了回来,你将垃圾袋远远地扔了过去。你转身的时候,儿子站在楼口,冷冷地看着你。
“以前我这么扔垃圾的时候,你都是骂我的。”
“别啰嗦,快走吧,要迟到啦!”
儿子有些不满地坐上自行车后座,你用力地踏着脚踏板。马路上,扑面而来的是汽车尾气,早餐摊点上煤球燃烧的一氧化碳(像臭鸡蛋味),油煎火腿肠的似臭非香味(据说,那是化工原料合成的“一滴香”味),还有毛玻璃似的雾霾,混合在一起。这是一年里空气最污浊的季节,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空气潮湿,天气变冷但还没有下雪,每个小区用煤炭烧锅炉供暖,巨大的烟囱重新勃起,只要不刮风的日子,烟囱排放物就压在屋顶那么高的地方,整个城市笼罩在烟尘与雾霾里。尤其清晨,空气中有一股明显的、像有人烧塑料废料的刺鼻味。你的鼻子不断地发出咻咻声,肺部、喉咙里像刚刚喝了一口烈酒。你把自行车停在马路牙子边,命令儿子戴上口罩,自己也罩起来。你平时最不爱戴口罩,因为从口腔和鼻孔里呼出来的气封闭在棉织物里,总带着内脏的气息。
“进京,今天放学等我来接你!”你把儿子送到校门口,扯开口罩朝跑向校门的儿子喊,喊完就呛了一口霾。“真他娘的糟透了!”你一边骂,一边调转自行车,在叽叽喳喳的家长们中间寻找出去的路。
你得赶紧骑车去地铁站——
这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几乎所有单位、公司都要在九点钟打卡,有的单位还要按指纹确认。你的单位虽然没有这么严格,但是九点十五分之后,财务室那个脸色苍*的桑会计就会到单位门口拿走签到册,迟到者直接从工资里扣除五十元——你记得十多年前,你从石景山刚搬到通州来住的时候,这条八通线还没有开通。那时候通州是一个比较僻远的地方,人少车少,京通高速上不堵车。你坐从燕郊开来的公交车进城,车上有的是座位。现在通州虽然建成了两条地铁线,却再也坐不上座位了。现在住在通州的人就像遭遇蝗灾一般多,这些人早上挤着去北京城里上班,晚上再挤回来睡觉。
你把自行车支在北苑地铁站旁的立交桥下锁好,刚走进等着进站的队伍,身后就跟上来好几个人。大家挤挤挨挨着,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你不喜欢这样夹在人群中间进不进退不退的感受。你闻到了人体散发的酸味,洗发膏的化工味,发酵的大蒜味,皮肤的油脂味,衣服上的烟味。偶尔,还会有人偷偷地排放一个硫磺味的屁,就像一个鞭炮在水中闷声爆炸后从水面升上来一股白气,那种情况下你不得不立刻屏住呼吸。如此一来,你会感到胸闷缺氧,好在经过一阵剧烈咳嗽,你已经走过安检机。然后,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你跟着人群往二楼的站台跑。这时,就在楼梯上,你还要经受一次考验。
因为爬楼梯是自下而上的,前面的屁股正好与你的鼻子齐平。且不说人的屁股与肛肠长在一起,屁股再干净,也难免留有消化物的残余味,至少当你的鼻子与别人的屁股挨得这么近,你不能不产生这样的联想。更何况,情况往往要严重得多。你发现,有的人穿得很体面,名牌衣服,个人卫生却搞得不好。你怀疑有的人一个星期不洗澡,有的人一个星期不换内裤,有的人晚上做了爱,早上也不洗一洗,一股汗臭、爱液和精子正在变馊的味,简直要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在这狭窄而特殊的楼梯,你并不想闻你不想闻的气味,可是都逃不脱你的鼻子。于你而言,这是折磨人的事情。因为你的鼻子在受到刺激之后,就会忍不住咻咻地抽动,周围人就会扭头朝你看,把你当作变态。
二
“开往八里桥方向的列车就要进站了,请您站在*色安全线以内候车。”这个声音,你不知听了多少遍。列车是从始发站——通州的郊区——土桥开来的,到达北苑时沿途上来的人差不多把车厢占满了。当车门打开,一股浓郁的热气腾腾的猪肠子般的怪味,如隐形魔*从瓶子里窜出来。这时候你总是想逃离,感到恐惧,可是站台上的人不等车门全部打开就已经往里挤。每次你都是被后面的人推上去的,你被迫夹在相互排斥又密不透风的身体之间,想象刚才那个瞬间就像成吨的鱼被一张渔网从池塘里拖上来,所有的鱼都挤压在渔网内,所有的鱼都是活的,所有的鱼都想获得存在的空间,以至于你发现有一只脚没有摆正或者干脆没有落地,就再也找不到落地的地方了,只能一路歪着身体,等到列车产生较大晃动时,才能顺势扭转一下身子,把自己站直。
国家应该去申请吉尼斯记录的,一节车厢多少平米,每平米站了多少人。或者,用精密仪器进行检测,车厢气味之多氧气之少也照样能破记录。这只是想象而已。而且这事破了纪录也不光彩。从通州北苑到四惠站,中途要停靠五次,每停一次都似一场骚乱,站台上的人疯狂地往里挤,尽管挤上来的人很少,但是列车必须停靠。在传媒大学站,是滞留乘客最多的,有时候你正好站在门口,车门打开你都要掉下去了,站台上的人照样想上来,就像一群想通过决斗取得交配权的狗,不管不顾地推你撞你,先是正面,接着是侧面。见实在没有办法上车,有人就死死地抱住你,任凭穿*色衣服的老头老太(站台辅助员,手拿喇叭)怎么警告也不分开。时间一到,冷酷无情的车门就要强行关闭了,这时关不上的门就像上下颚的牙齿,狠狠咬了一下、两下,把那些露出车外半个身体的乘客咬下去。
在这样的时刻,你会忘了你这是在哪儿,你要到哪里去,本能告诉你,你还活着,你在喘气,你的四周都是人,那么你只管跟着人流走就行了。没错。当列车到达四惠站,你就跟着人流下车,一窝蜂涌上楼梯,在整个二楼一圈圈的铁栅栏里,人就像赶往屠宰场的口吐白沫的猪,一寸一寸地挪步。你不知道这是为了防止乘客相互推搡而设的,还是故意延误乘客上班的,反正所有从东面郊区汇集到此等着换乘一号线的人,必须在回字形的栅栏里晕头转向地绕上十分钟。
电话就是在四惠站打进来的。
“喂,喂,学亮兄,今天有,空吗?”
“我在路上呢,您是哪位?……谁?”
“我是,盘龙,江呀……”
信号穿过层层栅栏与嘈杂人声,变得有些停顿、飘忽,就像气味从下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发出来。
“学亮,下午,古诗词,作品,研讨会,你来,吗?”
“我可能走不开。”
“来吧!要不是,知道你,平时钱,被老婆管得紧,我可不通知你。”
那边电话挂掉了。你有点恍惚,刚才接过谁的电话,说了什么?你还在回字形里移动着,你麻木地跟着人流挤上一号线,突然有点想吐。因为大部分乘客跟你一样,身体出了汗。而热汗,往往催发其他气味。好在列车到达国贸站,人哗啦一下下去好多。你在西单站也下了。你又转乘4号线,这条线就没有那么挤了。然后你从菜市口站出来,在骡马市大街你连奔带跑,到达铁门胡同南口偏西、绳匠胡同北口外,这就差不多到你的单位了。
看门的老赵说:“差一分钟就九点十五了。”
你笑笑,笑的时候闻到老赵身上有一股七块钱一瓶的二锅头味。然后,你出了传达室又闻到四合院一角厕所的气味。当你走进主屋二楼的办公室,迎接你的永远是一股不通风的霉味,还有从每个人案头的稿子里发出来的臭味。你所在的单位叫《老年之窗》杂志社,隶属于某国字号老年文艺家协会。应该说,杂志办得很符合它的服务对象(老年人)阅读,内容涉及养生保健、时*要闻、休闲娱乐、理财养老、史海钩沉等等。而大量来稿,就是根据这些栏目设定撰写的。文字风格不同,散发的气味也不尽相同。比如说,你打开一个信封,飘出来一股老树抽芽的返潮味,那八成是征婚短文:“我岁挂古稀,容颜六十,身心健康无三高,也并非老帅头,但伴您出行不至大污市容伤您自尊……不觉到年迈不顾世俗探情缘,借贵刊传心声诚试缘分。”诸如此类。
所以很难说你的鼻子出现今天的症状,该归罪于雾霾,还是常年阅读这样的文字。显然不是说,你的文字就比老年人有文采,问题可能出在心态上。当你经常产生不该有的不良情绪,嗅觉自然就受到牵连。而你,其实很想热爱这份职业。你每月要负责三个栏目,总想着办得更好。其中有个栏目叫“老年文艺”,投稿者众,常常有老年人背着成袋的手稿来找你,动辄几十万字的控诉小说,或者成百上千首歌颂祖国的打油诗。它们的作者就像这些作品,偏执狂热,上纲上线,对你恭敬又心怀敌意,当被你退稿,往往会去上级部门告你。而你还不想轻易地丢了工作,所以总是表现得小小心心。
这一天编辑部又要开会,讨论明年杂志改版。因为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学会上网浏览信息,《老年之窗》订阅量逐年下降。为了抓住最后一批忠实纸质阅读的读者,领导决定试行彩色铜版纸印刷。这个决定既增加了成本,也提高了对内容的苛求。“从今天起,坚决杜绝编辑到网上去扒内容!同样不鼓励趴窝里看来稿,守株待兔得来的东西十之八九也是抄的!我们得走出去,自己下苦功夫寻找话题;从明年起,必须强调杂志的原创性,记住!《老年之窗》不是《老年文摘》,我们每期必须策划重大选题,深入老年人的生活,说出他们真实的心声。”
《老年之窗》总编马洁是一位趋近老年的知识女性,五短身材,皮肤黝黑,不擅梳妆,但是开起会来头头是道,口才极好。据说她曾经担任过某偏远县市的文化局长,五十来岁随丈夫入京。她丈夫是干什么的?无人知晓。
“从下下个月开始,张学亮主持的‘老年文艺’缩版,该栏目我看除了作者自己欣赏,几乎没有任何反响。这样,再由你新创‘广场舞之星’栏目补版。每期重点推出一位优秀的广场舞大妈,就像报道歌舞明星一样图文并茂,把她包装成老年人的偶像。该栏目要收取一定版面费,或者配合杂志发行,同时又要严把质量关。另外,‘红色丰碑’、‘老年人心理卫生’等栏目,也要与时俱进……”
你真真切切闻到了一股话语权的气味。这气味不是口臭,而是一种冷硬的感受,就像闻到一块塞到你鼻尖上的铁。会议室里,每个人神色严峻,因为“守桌待兔”惯了,谁也不想出去跑。况且,有好几位编辑再干两三年就退休了,属于挨一天算一天。比如编辑一室主任卢*,他来到单位的第一件事是拿报纸、泡茶,第二件事是开电脑、打扑克牌游戏。偶尔,他也会从他的办公间走出来,站在年轻人(其实也都不年轻了)工作的隔档区,说一些针对总编的话,搞得大家都很紧张,既不敢应和,又怕马洁总编上楼来。谁都知道,他与总编水火不容。
这会儿,卢*主任就坐在总编的右侧下首,也就半米远的地方。
单位每次开会,围绕长方形会议桌,都是按职位高低、工龄长短依次而坐的。总编坐面门位置正中,副总编吴波居左侧下首,与卢*相对。总编说话的时候,主要朝着吴波说,这既是对卢*的不敬,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每次开会,卢*都要拿蒲扇般的左手遮挡在左侧的眼角旁,那手掌就像一睹拒绝听、拒绝看的墙。马洁自有惩罚卢*的办法,那就是中层干部每周必须开*务会议,会议内容要么轮着念上级部门下达的文件,要么念中央领导人在某某会议上的讲话。卢*是从部队里调来的干部,文化底蕴不够,于是轮到他念的时候就闹出很多念白字的笑话。于是乎,卢*针对马洁也拿出了杀手锏,一遇开会,就把两只脚丫从皮鞋里抽出来。
这会儿,你又闻到了卢*的臭脚丫味。那是一双穿尼龙袜子、不经常清洗,且患有脚气的西北汉子的脚。你怀疑他是故意捡了乞丐的鞋穿,让自己患上脚气熏人的。那气味和榴莲很般配,不但让你头晕,而且让你无法思考。你不得不借故出来透气。这时盘龙江的电话又来了。你摁掉。过一会儿,你收到一条短信:“不来啊?”你想到那种研讨会,只会比脚臭更糟。你仅仅想了想,就感觉鼻子开始发痒。这会不会是你上次参加研讨会留下的后遗症呢?
三
冬天黑得早,更何况在屋里,你并不知晓天色。当你从城里心急火燎赶回通州,孩子早放学了。校门紧闭,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你不知道进京是被紫霞接回家了,还是自己走回家了。从学校到你家差不多三站地,你边骑车边留心街边有没有走着进京。你七上八下骑到自己楼下,六楼的窗户还黑着。好在进了单元门,进京坐在五楼的楼梯上。楼道开关是声控的,你走到六楼进京跟前,灯才亮起来。那么他是一直坐在黑暗里等你啊。你的心里闪过一丝内疚。
“你没有给我打个电话啊!”
“打了,没人接。”
“哦!下午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了!”
你帮儿子提上书包,顺手给了他五块钱。
“等你妈回来,不要说自己走回来的!”
“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你想起下午,真是一个漫长的臭气烘烘的下午啊——你最终参加了盘龙江张罗的那个研讨会,你想——不管怎么说,这是周瑜打*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更何况,跟着所谓的专家装模作样发几句言就能拿到一笔研讨费,这事比起民工在工地上日晒雨淋,要省力得多。你家离八里桥菜市场近,完了给家里人多买几回海鲜吃也好。可你万万没想到,这次请了那么多人,就在轮到你发言前,有一位老同志,显然曾经身居高位,我们姑且称他为陌路相逢老先生吧!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了三十多分钟,把你的计划打乱了。
不过事后,你倒也有些佩服陌路相逢,八十了,身体那么好,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而且不知运用了什么技巧,他从正研讨的古体诗入手,竟然跨越时空地域阻碍,扯到他解放前在内蒙古当八路*、解放后参与“土改”的经历,声情并茂,娓娓道来。客观说,这个会议一直是死气沉沉的,就古体诗而言,很难谈得轻松有趣。这种会其实走的是一个流程,讲一些不痛不痒的套话,直到陌路相逢篡位成功,他将会议主角变成了配角,研讨会才算有了一点意思。他讲的内容比研讨本身精彩多了!以至于那个远道而来、为自己的古体诗集牺牲养老金开研讨会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听得入了迷。可你如坐针毡,几次拿起背包又放下。主持人盘龙江也有些着急了。眼看着陌路相逢的故事就要讲完了,可是在某个节点上又会神不知*不觉地绕开去,错过一次次打断他的机会。
你往外溜。
坐在你旁边的专家们,有的玩手机,有的窃窃私语,只有盘龙江猎狗一样跟出来。“怎么,要走?”“我要回去接孩子!”“你也是专家呢。”“我算什么专家。”“你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儿子等着我去接。”“让你夫人接吧!”你想说,你妻子也在城里上班,不可能赶回去,但是你的性格缺陷是优柔寡断,你又回去坐在座位上。你感到,臭味突然就变本加厉了,你有点窝心。可是突然,就听到一阵掌声,你回过神,发现麦克风摆在跟前了。
你一紧张,脸涨得通红,鼻子痒得像一万条螨虫在蠕动:“感谢大家,大家好。今天,我很荣幸,参加这个会。嗯。我看到这本厚厚的古体诗词集,真的感慨良多。嗯。柳啸老师,可以说是一个活在楚文化里的现代狂人。为什么这么说?第一,他写得与众不同,自立门户;第二,他写得衔接传统,古色古香,幽凝典雅;第三,他亦‘古’亦能‘新’,这很了不起,古体诗能将五四诗歌的优良品质继承下来,并且进行创造性的转化……”
你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其实,你仅仅想说一句“作者已经超越了老干体加打油诗”,如此而已。可是,你在那样一个语境里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觉得并不适合讲真话,更何况真话能值多少钱呢?谁讲谁显得像傻帽。你开始磕磕巴巴组织词汇,紧张、笨拙,有点干涩,你后来就仿佛找到了一点感觉。显然是前两次参加研讨会的经验在起作用了。你很快就进入了话题,就像滑进了一条湿润的通道,这通道时而激发你的征服欲,时而让你感受到虚荣、亢奋,甚至快感,难怪刚才陌路相逢不肯停下来。
可是,盘龙江敲敲桌子,对你进行暗示了。那情形就像开钟点房的房客收到了服务台的电话。当你停止的时候,你听到会场响起了掌声,你分不清这掌声是例行公事,还是刚才你真的讲得好。总之你彻底交差了。你突然感到空虚,疲惫。你突然回到了现实里。你要去接孩子了。你满头大汗地站起来,向会场做了拱手礼,在又一次的掌声中,像踩在云端上。
“辛苦学亮兄了,百忙之中为我们的老年文艺指点江山。”盘龙江帮你拎包,陪你到走廊,装钱的信封就是这时候塞进包的。你没有推辞,在电梯即将关闭的片刻跳了进去。瞬间,你一个人关在了一个狭小逼仄的窒闷的空间,突然那么孤单,渺小。你的胃里泛上来一股酸水。你说不出那种滋味。你有些后悔,你不该说出那一套话来。那些话当你作为听众时是排斥的,但是把你推到台上去,你又自己说出来。难道仅仅为了获得这点研讨费吗?不!你从包里掏出信封又扔回包里,鼻子咻咻啾地响着,有一种妓女收下嫖客的嫖资的感觉。尽管你不知道妓女收下嫖资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这种感觉。
你决定再不参加这样的研讨会了。你觉得不适应。更何况有太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学开车,已经被妻子唠叨了好几年。不先学会开车,买车就成了遥遥无期的事。为孩子找一个画画的老师,这事也一拖再拖。你还想回一趟老家,为父母建房的事出一点力。在你老家,村里很多人把老房子拆掉造洋楼了,而你家——有一个读书出去的儿子,还在北京工作呢,父母却住在一间破屋里。母亲上次打电话来说,与你家共一堵墙的邻居要拆房了。“我们不跟着造,丢不起这个脸啊!”母亲显然克制着才没有哭出来。
你想给父母寄去五万块钱,可是妻子不说给也不说不给,这也是你终日忧心忡忡的原因。这笔钱如果不从家庭存折上划,短期内靠挣外快是挣不出来的。更何况到哪里去挣呢,你只认识一个盘龙江,偶尔也帮人校对书稿,几百几百的,不足以改变现状。你倒是有一个计划,请假回去几天。家乡一帮中学同学嚷着要举办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你听说有几个混得不错,拆迁、办厂,资产千万,你可以趁机热络一下感情。可是你想到杂志改版的事,担心精力分散完不成任务。更何况,找同学借钱真的合适吗?尽管你是一个小人物,但是同学们说起来还都把你当作班里的骄傲。全班就你一个人混到北京来了,属于文化人……
想起这些,你不免伤感。你发现你其实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永远是一个被动的角色,一个天生的配角,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命运从未改变过。
四
天灰蒙蒙的,丧着脸。你记不得这样的天气持续多久了,就像你在南方时,记不住梅雨季节阴雨绵绵的天数。你其实并不关心雾霾,每个人都在它的笼罩下苟且,又不是你一个人。更何况雾霾不是一夜之间形成的,整个北方的空气素来差强人意。尤其在鼻子出现问题之前,你基本不关心天空的颜色。你已经习惯了。
当然,这不是全部的你。你想起十多年前,申奥成功后的北京,有那么几年,到处是“绿色奥运”的标语。走在街上,随处可听到《北京欢迎你》。电视报纸围墙上,频繁出现五个吉祥物(鱼、熊猫、奥运圣火、藏羚羊、京燕)。那时候你很较真,多次与人争辩,为什么没有把华南虎、金丝猴、丹顶鹤还有白鳍豚选为吉祥物,难道除了熊猫和藏羚羊,它们不需要保护吗?至于为何会选择鱼,你打破脑袋也想不通。
那时候你不在《老年之窗》,在一家自然科学出版社编撰环保读物。受工作影响,你平时也热衷起了环境保护。那时候,全民都把这个词贴在额头上。北京有“自然之友”、“大学生绿色营”、“地球村”等环保组织,还有“野外观鸟”之类的兴趣小组。那时候你的鼻子能闻到泥土的芬芳,阳光的味道,雨露的清凉,野花的幽香。你的嗅觉没有坏掉,你对生活充满热爱。那时候进京还小,你和紫霞周末参与环保活动,或者去大自然野营,就用婴儿背带背着他走。那时候天似乎很蓝,蓝得你以为从此不会有雾霾了,你为进京感到高兴,他要在北京生活一辈子呢!
其实仔细一想,这也就隔了没几年,只要一想那时候人人也都使用手机(比如翻盖的那种)就可以印证,可感觉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似的。
现在,那些环保组织还在行动吗?那些环友驴友还好吗?随着年奥运会成功举办,“环保热”降温,出版社缩减环保读物,你就离开了那里。之后,你和紫霞借钱买房,每月还贷,送进京上幼儿园;每周一到周五,上班,频换工作;周末,洗衣服、搞卫生、带进京上辅导班;你再也无心环保活动了。转眼,进京上小学三年级了,你过了三十六岁生日,你去了《老年之窗》。你曾经决定好好干。没过多久,你就撰写了《老年人说性,别再羞答答》、《我看“老人变坏,还是坏人变老”》之类的重磅文章。然而,你低估了杂志社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文章送审后都在卢*那里被毙了。副主任雷德偷偷跟你说,卢*压根就不希望杂志办得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卢*这样的搅屎棍早点退休呢。你推测,卢*可能抓住了某些领导不可告人的秘密。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你对官僚体系内的争斗毫无兴趣。一个小小杂志社,层层叠叠,分总编室(配有助理、司机),行*办公室,编辑一室,编辑二室,发行广告部,财务室,事业发展部,后勤保障部。每个部或室又分干部和群众,*员和非*员,均存在明争暗斗。你无从知晓哪个人有什么背景,无从分辨他是否心怀叵测。你宁愿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既不过于疏远,也不过于亲密。因为做杂志不同于做图书,一个人保证不了它的品质,你能做的只能是做好本职工作,在你的版面内不出现*治、宗教错误。
可是,你总感觉你的工作随时会被什么东西终止。表面安稳的生活是虚假的,因为下面的水流不是正常流动着。现在,你感觉有活物要从鼻子深处蹿出来,搅乱你的生活,它让你惊慌、茫然无措,连睡觉都睡不安稳。你开始每天在镜子前检查鼻子。那是一个原本就油乎乎的鼻子,医学上叫“油脂性鼻子”,它既不难看也不好看,就像一间屋里的桌子一样不引人注目。你从不关心它,因为它不在你的视域之内,它也从不讨好你。它不像生殖器。生殖器能给你带来快乐,又能繁殖出后代,而鼻子只会产生污秽的鼻涕,那东西被你哧溜一声甩到路边绿化带,你还嫌不够彻底,用纸巾反复擦拭两根出了力的手指。
现在鼻子要篡位了,就像那位陌路相逢老先生在研讨会上的表现一样,它要强调它的存在。于是你看到你的鼻子变得越来越红了,体积也胀大了许多。镜中的你,眼睛细小,眉骨很高,额头上竖着整齐的头发,两颊上胡子拉碴,而那个作孽的鼻子通红油亮,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你不喜欢这个样子。它让你联想到东南亚婆罗洲低地森林里的一种猴子,“长鼻猴”,它们的鼻子就是如此恶心地突兀在脸部中央,激动的时候,大鼻子会向上挺立或上下摇晃。
“如果有一天,我这鼻子也发展成那鸟样,我毋宁割掉它!把它放在火上烤!烤烤烤!”你这么发咒的时候,眼睛仇恨般地盯住镜子,厌恶的目光不差秋毫地反射到那个真实的鼻子上。那丧失正常嗅觉的玩意这会儿倒是极其敏感,发出咻咻咻的猛烈扇动声,同时一阵刺痒、伴以轻微的抖动,你仿佛已经感受到鼻子被割时鲜血淋漓的痛苦,恐惧让你迅速转移了目光。
我该怎么办?上班路上,你第一次忘记了时刻包围着你的臭味,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轻微抖动的鼻子。这是你第一次发现鼻子发出咻咻声时,是如此痛苦而可怕地抖动,就像是对你或者对环境的反击。这个现象让你十分不安,一路上都在观察别人的鼻子,看它们是否也会有痛苦抖动的表现,试图从鼻子的共同遭遇中寻找一丝安慰。这就好比一个盲人遇到另一个盲人,他们看不见对方,但只要听到对方发出几声善意的哼哼声,就会扔下手中的拐棍,握着对方的手。那是无需用语言表达的天然亲近感。
遗憾的是,悬浮在你四周的鼻子,就像一条浑浊江面上的浮萍那么多,它们约有一半被口罩罩住,就像卢*那只蒲扇般的手,挡住你探寻的目光。而另外那些不顾雾霾侵袭,裸露在有*气体、城市噪音中的嗅觉器官们,也不打算排好队迎接你的问候。甚至可以说,别人的鼻子都是冷漠的,自私的,其中不乏肮脏,粗野。你留意了那么多的鼻子:笔挺的君子鼻,瘪塌的蒜瓣鼻,粉白的奸臣鼻,扭曲的朝天鼻,飞来峰似的刀削鼻,尖尖的鹰钩鼻,肉乎乎的财主鼻……它们全然不顾你如何克服障碍,渴望得到体恤。这可能天性使然。但是你坚信,这形形色色、难以用文字穷尽的鼻子里,一定有与你遭遇相同的鼻子,只是它在痛苦中颤抖时,是在一个孤单和无助的时刻。除了小孩、傻瓜、失去亲人的苦命人,谁都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鼻子也一样。
这么想着,你在四惠站的回形栅栏里,在那个仿佛每天为你召集的鼻子大聚会上,目光如梭,眼珠子异常繁忙,渐渐地,满眼的臭烘烘的鼻子绕着你转起圈来,你有些眩晕了。
五
这是你记忆中雾霾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北京有句俗语:污水基本靠蒸发,雾霾基本靠风刮。前半句显然不够真实,污水是蒸发不完的,但你见证了风吹跑雾霾的事实。可见人们寄予了强冷空气多少希望。而依然阴沉的暖冬天气像个剩女,始终没有迎来俘虏她的那团空气。
天地混沌,白昼如同晨昏,呈铅灰色,一千多万人口的呼吸、无法消散的雾霾伴随着成吨的怨气,使得城区能见度降低到不足二十米。所有汽车打开了灯,全部堵在路上,就像整座城市死死捂住地火不让其燃烧,但是从地井盖、地下管道、墙根裂缝、汽车底部,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漏、罅隙,不断冒出浓烟与刺鼻气味。不少市民主动放弃驾车,因为开车太危险了,而且耽误事。这样,挤地铁的人猛然增多,地铁几近瘫痪,你已经迟到两次了。
马洁说:“新栏目必须上版,越是雾霾天气,越容易塑造出广场舞的英雄。”
你的采访遇到了很多阻碍。不仅仅跳广场舞的人数在减少,其难度还在于如何向对方开口收费。你发现老年人不是想象的那么好糊弄,他们可能会花上千元买一盒比灌装谎言还荒唐的成人保健品,听直销推销员巧言令色,把一台上万元的机器抬到家里去试用然后被讹诈,却不愿花一个零头订一套杂志。当然,这也有你自身的原因,你不善于这个。你的鼻子也在妨碍你。很大程度上,你的鼻子使你看起来不像一个文化人,而像一个耍杂耍的。
“大小伙子,你应该找个正经事做,不要来骗老年人。”
“我们是正规刊物。”
“我们不需要看护!”
“那么……”
“要看护也不会在大街上找!”
你渐渐发现,跳广场舞的也分阶层。不同阶层选择场地不一样,音乐不一样,舞蹈编排不一样,帮派之间相互瞧不起。这也好理解,这些人在退休之前,就存在学历、财富与地位的差异,虽然到死的那一天这种差异就消解了,成了没啥区别的粉末,但是在死之前,不同人群还是很难和谐共舞。这个现象让你觉得很有意思,你跑了几个地方,听到了种种不堪的故事——在广场舞这个江湖,有“老炮儿”为争地盘打群架的,有大妈为争学员撕破脸的,有离休教授以高额利息为诱饵骗取舞伴钱的……
你根据采访实录和网上搜罗的资料,发现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塑造的“英雄”,一部分中老年人之所以热衷于跳广场舞,你以为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广场舞能给这些上了岁数的人制造一个旧时代的幻象:集体主义。它让你联想起秧歌舞,一样地热闹,具有仪式感。可你无法理解,他们选择的歌曲却与重返集体主义相去甚远,什么“郎的诱惑”、“爱情买卖”、“小苹果”,多么低俗,个人主义!与其说,你每次靠近云山雾罩中的广场如鲠在喉,是空气重污染的原因,毋宁说是听到了潲水般的声音。
《广场舞是一项健身活动吗?——广场舞背后的历史视野与现状调查》,你几易其稿,写成后,没有按正常程序送审,而是越过卢*直接交给了吴波。你盼着能用它代替之前拟定的选题,因为这样写更有社会价值。不料稿子第二天就退回来了。吴波语焉不详地说给总编看过了,说退。吴波是个圆滑之人,他出现时浑身像挂着铃铛会发出叮铃铃响的机灵劲,你无从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顺口编了一个谎。你没有追问为什么,当时就把稿子一揉扔垃圾桶了。一阵悲哀从你的脚底涌上来,涌到了膝盖,进了肚子,然后堵在了肺部,想呼出去却又呼不出。
那天你回到家就先睡下了,等醒来时,发现屋里的灯都亮着。
你发现紫霞把客厅沙发上的靠垫啥的扔了一地。僵尸一样坐着。
你有些担心,今天从学校接回进京后就没管他,到现在都没有做饭。你赶紧进了厨房,肉是放微波炉里临时化的,入锅后,你切了葱,放了大料。突然,厨房的门打开了,紫霞冲到油烟机下,伸着鼻子,在水汽中抽动着。然后,她一脸惊恐地望着你:“你说,你说,我为什么也只闻到臭味,闻不到香味了?”
你好似被人打了一闷棍,你想说“怎么会!”,却发不出声音。
紫霞说:“你闻到了什么?”
你把鼻子也凑在热气上熏。你的鼻子肿得更大了,都有点儿下垂了,像一只红里带青没有长熟的茄子。你发现你闻到的是比臭味更臭的怪味,它刚刚被你吸进呼吸系统,就整个系统烧灼起来。
紫霞说:“你说呀。”
你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我好像,没有闻到什么味。”
“撒谎,你明明闻到了!没有闻到你的鼻子为什么在发抖?”
你难受得要命,现在鼻子只要受到刺激就会又辣又痒又抖,无法停下来。
“天哪,你传染给我什么病啊!”
“这……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不可能!”
“我这鼻子,是酒、酒糟鼻……”
“放你娘的屁!你得的是一种传染病!该死!”
妻子哭着跑出厨房。你恨不得大吼一声,张牙舞爪起来。你恨不得把所有碗都摔在地上。你承认,你的病情加重了,甚至可以说正在恶化。至于传染,这病真的会传染吗?你又是从哪儿传染的?你不愿相信,拿不准。
你决定去协和、三〇医院看看。
这天中午,你向卢*请了半天假。
卢*看到你的鼻子,哈哈笑了。他说你的鼻子已经超过雷德了,是不是想把副主任干下去啊!——不得不说,这位老同志眼里只有官位等级。比如他见到一位来访的作者,因为得知对方有正编审的职称,他就要喊人家“某某正编审”,搞得他自己像个作者,对方也很尴尬。——你说你哪敢啊,你只想当一个小兵,随后就说肚子疼,医院看看。你心想,幸好单位有一个患酒糟鼻的雷德,自己得这个病才没有引起大伙戒备。
医院门诊楼就跟春节期间的火车站一样,到处是神色焦虑的人,你进去没一会儿鼻子就抖得厉害,咻咻响个不停。可是根据提示到了楼侧的挂号大棚,里面却空空荡荡。一问才知,这一天的号早没有了。铁皮棚子里只有号贩子跟特务一样穿梭往来,你被一个穿*大衣、浑身醋酸味的人拉了拉衣角,问要不要明天的号。你问多少钱。他说三百。你掏出三百,让他把号给你。他说要凭身份证挂号,得提前把身份证给他,他明天凌晨一点就来排队。你没有说什么,低头走开,医院一段路,不甘心,又去了鼻咽喉科。你就是在那里被吓到了。不是亲临现场,你一辈子想不到会有那么多鼻子要看医生。
只见一走廊戴着口罩或者裸露紫红的、黑紫的、两翼生疮的、整个生疮的、鼻梁歪的……琳琅满目的鼻子的人,他们就像满屏的携带病*的文件,等着医生将其拉进垃圾站。你问一个鼻子和眉宇都贴着纱布的妇女,您的鼻子怎么啦?对方脸颊绷紧、嘴唇都动不了,嗡嗡道,你不也患上了吗?你再往前挤去,就有人对你提出抗议,说他们都快排一天了。分诊台的护士把你赶走了。
六
雾霾依然封锁北京。早晨拉开窗帘,总以为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你已经忘记太阳的存在。偶尔有那么一两天,从天上射下来太阳惨白的光线,照得街边林立的高楼就像得了白化病,反而觉得怪怪的。
快要元旦的时候,北京启动了霾橙色预警。一周后,中央气象台将大雾预警提升至最高等级红色,同时继续发布霾橙色预警。电视上说,由于地球环境变暖,不利于雾霾消散,重污染天气还要持续较长时间。环保部门也出来发言:剔除近期经济活动增加成为污染累积的重要因素,仍有一些企业在顶风作案超标排污,甚至用数据造假蒙骗环保部督查人员。为了应对本轮重污染天气,环保部门的七个机动督查组持续在北京、天津、石家庄、唐山等地开展专项督查。
随后,学校根据教委通知放假了。进京回来很高兴,想着可以在家里看电视玩游戏。按理说你不用踩着点接送他上下学,有了更多时间出现在广场上了。问题是,现在很少有人出来跳广场舞了。雾霾新闻一多,老年人不再出门。大街上,几乎人人戴着口罩,有骑电动车的甚至戴上了防*面具——这行为多少有些夸张,但是,现在谁想忽视自己的健康都变得不可能——空气中的颗粒物气味难闻不说,进入呼吸道会引发过敏性鼻炎、哮喘、支气管炎等疾病。新闻说,近期因雾霾导致上述疾病的住院人数逐日增加。可是,你始终没有听到鼻子嗅觉异常以及变得肿大,是否与雾霾有关。
你的鼻子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地步,它不仅让你每天生活在如影随形的恶臭中,该死的东西还越来越频繁地抖动,发出汽车发动不起来时那般难听的声音。它的体积已经快要增大一倍(你不得不终日戴着口罩),通体红肿、鼻翼发黑,鼻腔经常渗血,扁桃体严重发炎。医院。医院,医生是个年轻人,他看了你那异乎寻常的鼻子,说鼻头发红多与长期饮酒、情绪激动有关,还有可能暗示心血管疾病或是肝功能障碍。你说你没有这些毛病。他又说如果鼻子呈现蓝色或者棕色,要当心胰腺和脾脏的毛病;当鼻头发黑又枯燥,则可能是纵欲过度。你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问他有没有与你症状相同的病人来就诊?他说当然有。你问这跟雾霾有关吗?他说原因多种多样,有一位病人鼻子发抖是因为牙根发炎引起的,转到口腔科进行牙根管治疗就好了。
医院,是你自己苦熬一晚上,挂上了耳鼻科普通号。那是一位自己就长着红鼻子的*医,态度出奇地好。他耐心听你讲述,然后支支吾吾说,就目前情况看,有以下几种可能性:鼻部本身问题,因为鼻腔严重发炎导致鼻神经异常放电引起;除此,你的情况也可能是面神经痉挛牵累鼻子抽动,而这种情况又跟情绪激动、精神焦虑、紧张或疲劳有关;总之建议先看面神经科。
或许,确实是你自己多虑了。医院所见,那么多人排队看鼻子,没有一个病人或者医生说鼻子的病是传染得上的。治疗也比较简单,一般是开点药打几次针,或者转到其他科继续治疗。除非得了鼻癌的,医生才建议做手术。你按医嘱吃了一些药,症状略有减轻。确实没有理由说明,你的鼻子患了致命的病;也没有理由继续猜疑,鼻子的变化是出于对环境的适应。如果是那样,为了拒绝*气进入,鼻子应该越缩越小,而不是相反。但是你又想到,照那样子进化岂不是导致呼吸不了?你想你的鼻子闹成这样,其目的就是要故意折磨你,让你不断地闻到恶臭气体,引起并发症。但是你想不明白,地球上六十亿人口,六十亿个鼻子,为什么偏偏就你的鼻子第一个跳出来闹?
你被臭味、刺痒、疑惑和忧愁包围。你焦虑、恐惧、烦躁,无法入眠,身心无以复加地疲惫。你很想抱着“死就死了怕什么”的态度,可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鼻子不是一段可以随时终止的思绪,而是实实在在地长在你的身体上,就像一个久治不愈的流脓的伤口。你以前入眠是很快的,这边与紫霞说着话,那边就睡过去了。现在你躺在床上瞪着眼睛,那个与你作对的鼻子异常活跃,它闻到被窝里的浊气,床底袜子的咸鱼臭,墙壁的石灰味,衣柜里的樟脑丸味,自己身体的气味,紫霞的气味,隔壁卫生间的尿碱味……
你不禁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紫霞身上的奶香与肉香让你癫狂,那是健康、青春、爱情与荷尔蒙分泌过剩混合的气味。你闻不够,也要不够。如果不采取避孕措施,你都不知道会搞出多少个孩子来。然而现在你的鼻子变了,它背叛了你,紫霞每次想与你亲热,你闻到的都是她嘴里的口臭、腋窝的膻气、下身的腥气之类,仿佛出问题的不是你的鼻子,而是她的身体。而你又不能表现出扫兴,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付她。那种感受让你很不爽,几成心理负担。每回看到紫霞情意绵绵、主动勾引的眼神,你都跟做了贼似地躲避,以至于她怀疑你有了外遇。“一旦被我发现蛛丝马迹,我就拿剪刀阉了你!”紫霞半认真半开玩笑。
好在现在(又是多么不幸)紫霞的鼻子也出了问题——自从那个冲到厨房里质问你“为什么”的晚上起,她的嗅觉跟你一样丧失了对香味的辨别。她说受不了你身上的土腥气、汗臭味、油脂味、羊骚味,睡到床铺的另一头去了,而且与你各睡一条被子——这倒正好解脱了你,你们再无性生活。尽管此时,你的鼻子已经大得跟长鼻猴的鼻子相当,而雄性的长鼻猴,主要依靠硕大的鼻子来讨雌兽的欢心,可是这个绝妙的求偶方式,不适用于你。
那段日子,因为鼻子的变化和嗅觉失灵,你就像变了一个人,除了焦虑失眠不安,还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在雾霾与恶臭弥漫的大街上,你时常想哭。你越发厌恶工作,甚至害怕回家。厌恶工作是因为一进单位就会想到没有完成、也不想完成的任务,不想看见那些人。害怕回家是因为一到家就要看紫霞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她没完没了地把鼻子的问题怪罪于你,而你本人的精神已经出现轻度抑郁。你们的家成了一个缺失正常气味、欢笑与温馨的家。每个日子就像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硬邦邦,冒冷气。
你祈求上天早日刮来飓风,碧空如洗。你祈愿紫霞的鼻子不要跟你一样肿大起来。嗅不到香味就嗅不到吧,至少不影响她的容貌。你知道她还秉持爱美的天性,一旦她守不住这个年龄最后的美,她就会变本加厉地恨你。你曾经像爱自己的生命一般地爱她,她也爱你。你不想让她因为鼻子变形而痛苦,不想让事情朝着可怕的方向滑下去。但是你无能为力。你不知道这鼻子的病为何找上你。找上你也就罢了,你担心它会祸害你全家,摧毁你所拥有的一切。
七
那一天,进京放学归来,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快吃晚饭时,你把菜饭都端到桌上,喊来了紫霞,却不见进京。平时他吃饭总是最积极。后来发现他把头埋在被窝里哭。一问,才知道今天学校来了医生给学生体检,全班就他一个人闻什么都是臭的,医生在表格某一栏给他填了“嗅觉障碍症”。他不但被同学耻笑,还担心将来升不了初中。
你不知如何安慰。
“闻不到香味,可能将来会参不了*。”你这么说,其实是为了说明“嗅觉障碍症”除了影响参*,并不影响升初中。不料进京神经质般吼起来:“不要你说!不要你说!我偏要参*!我偏要参*!”然后泪流满面。
你就像做错了事,劝进京去吃饭。
进京抽抽搭搭地,突然说:“我不想吃,我也是被你传染的!”
你不禁心里发凉,鼻子发抖,连身子都抖了起来。
“不,不!这不是传染病,医生都说不是的!除了病*性感冒可以通过飞沫传染,导致流鼻涕……”其实你自己也不信。
进京不再回应你,吃饭去了。紫霞始终默默地吃,不插嘴。
家里安静得可怕,到处一股煮苦菜的涩味。
饭后,你也不管他们是否在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大意可归纳为:从今天起分餐具而食,碗筷消*;在家里要戴口罩,防止他们的鼻子也肿起来;屋里每天喷消*水,开空气净化器。另外,三个鼻子都闻不到香味的事,千万不要与人说,当和别人一起进餐时要表现出能闻到香味的神态。之所以讲最后这条,是因为你有新的顾虑,这鼻子的病如果真能传染,到时查起来肯定会遭举报的……
“可你的鼻子都红肿成这样了?能瞒得住谁呢?”紫霞说。
你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除了你俩,没有人知道我生活在生不如死的臭味里。鼻子肿大对我倒不是问题,我们单位还有一位老资历的酒糟鼻雷德呢。更何况,去医院看畸形鼻子的人多了去了……”你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自以为聪明的样子。一家人都睡下,你又起来。
“嗅觉障碍症”,你牢记着这个词,查百度,却没有查到它与雾霾的因果关系。倒是看到有网友把得病的鼻子拍照发在网上。你发现,有的鼻子症状与你的有诸多相似,但是还没有人把鼻子得病与雾霾联系起来。你重新躺下的时候,黑暗窒闷的气息压在你的鼻子上,你不得不张嘴吸气。“或许这只是一种普通的炎症吧,可能鼻子为了抵御霾*作出了牺牲,从而保全了其他器官。可能再吃几天消炎药就好了。但是,为什么总觉得不对劲呢?平日里除了接触患酒糟鼻的雷德,没有跟任何有病的鼻子有交集。难道是在地铁上感染的?”
你整夜整夜失眠;实在不堪,就悄悄起来开电脑浏览网站。虚拟世界里,雾霾依然是网民展示才华的载体,有些段子看得你很想笑出声来。比如:“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在街上牵着你的手,却看不见你的脸。”“东三省的霾,吸着与其他地方皆为不同,入口辛,入喉烈,初次服用怕是刺激了点。而北京的霾尝起来有股历史的厚重,浑、浓、滚,悬浮于半空是为好霾,入嗓,挂肺,肝胆相照。细品之下,还有些许皇城根人的骄傲……”
你不知道眼泪何时悄悄流下的,只觉得两颊湿漉漉的,一摸才发现自己这么没出息。你不知道是不是读到“皇城根人的骄傲”受了刺激,还是出于世人这种没心没肺、阿Q式的调侃。你想到了“水煮青蛙”,在水烧开之前青蛙并不知道会烫死,刚开始升温那会儿说不定还异常兴奋呢。可是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临界点,你担心当雾霾再持续一段时间,就会有更多人患上奇怪的病。有的人跟你一样鼻子通红,有的人肺里长出奇怪的东西,有的人得支气管哮喘,不能呼吸。也有一种可能,从人体内悄然进化出了抵抗雾霾的基因……
没过几天,你的担忧应验了。
单位里开始统计“嗅觉障碍症”的人数。桑会计问到你的时候,你有点紧张,反问道:“统计这个干吗?”桑会计说:“领导让我统计的。”见你愣着,又说:“那我把你记上了。”你连忙说:“不,不,我能闻到,我能闻到。”
“闻到什么?”
“——香味。”
你的回答把编辑室里的人逗笑了。谁都知道你的鼻子有咻咻的毛病,他们背地里都知道那是被臭味熏的。你难堪得也只好跟着他们笑。
“我只是得了慢性鼻炎,这、这算不上什么障碍吧。”
“那我在括号里给你备注上‘慢性鼻炎’。”
桑会计走后,大伙谈论说,现在有很多人得了与你类似的奇怪的毛病,有的鼻子都肿得像炸裂的石榴了,但是在媒体上,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见与此相关的官方报道。你坐在电脑前发呆,脑子里转着你被“统计”的后果。你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坚决反对?你完全可以不承认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桑会计会看在你要翻脸的强硬态度上,也许就把你的名字划掉了。她或许会写上窝窝囊囊的雷主任。不管怎么说,他也有一个通红的鼻子。
“将来,上级要追究什么,对,就说是雷德传染给我的。可是,如果我是被他传染的,那么就等于承认我这鼻子也有可能传染给别人,那么……”你始终感到惴惴不安。你坐在电脑前发呆,等你回过神来,编辑室里的人都已经下去吃饭。你从抽屉里拿了不锈钢饭盒,到楼下一间偏房里去打饭——单位雇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给大伙做中午饭——你端着饭菜走到会议室,同事们正在议论着什么。
“据说,这病是会传染的,北京已经有上万人感染上。”
“这病跟雾霾到底有他妈的关系吗?两回事儿吧?”
“操,谁知道。反正不会死人吧?”
“管它死不死人,咱都小心一点……”
当你进去,选择一张空椅子坐下,窃窃私语声消失了。离你最近的卢*还一手扶着碗筷一手挪了挪椅子,就像在你们中间还要加一张凳子似的。你明显感觉到人人提防着你。你有些愕然、气愤,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冷冷的、被监视的味道。
“广场舞的稿子,我准备重写了,前几天我遇到几个,坚持在雾霾里跳广场舞的大妈……”平时,编辑室里总是过于肃静,大家都不爱说话,反而选择在吃饭的时候讨论工作问题。可是这一天你抛出了话钩子,仅仅收获了两声嗯嗯。
八
谣言就是从那个时候泛滥的。自从单位统计“嗅觉障碍症”,有的说,一个人得上这种病,会从鼻子开始腐烂,就像麻风病患者那样,最终死于全身溃烂;有的说,患病的鼻子会越长越丑,最后从鼻孔里长出胡子一样浓密的鼻毛,鼻毛当然无法过滤雾霾,但是它能像鱼鳃一样阻挡比较大颗的灰尘进入呼吸道;有的说,其实这不是病,是上天对那些说谎者的惩罚,形同匹诺曹的鼻子,匹诺曹的鼻子为什么越变越大,因为当人们撒谎时大脑中的岛叶皮质会被激活,鼻子及周围肌肉就会有所膨胀……不论在现实生活,还是在虚拟世界,有的是这样幸灾乐祸的说法。正因如此,谁也搞不清这病的来龙去脉。
你每天